秋狩开幕,皇帝带了近乎半朝文武及其亲眷前往位于京城西北的长野,那里是林地与草原的交界处,早在两个月前便布置好了落脚地。草原上百十个帐篷错落开来,远远望去好似矮小的山包起伏延绵。靖国公苏泂一家也随着庞大的队伍一路赶来,沿途的风景由盛转衰,要不是前方皇家仪仗浩浩荡荡,苏梨琬都要怀疑长野究竟是不是在这个方向。她和母亲宋淳与陈家母女坐在一辆马车中,陈蕴的父亲是个手不能提的文官,竟也被皇帝一并带来,真不知他如何想的。不过陈蕴却很高兴,她很少能离开京城去往外界游玩,对于车窗外的景致看得目不暇接,她正朝外张望,猝不及防对上一旁赶马走近的苏暨,顿时俏脸微红。苏暨不善骑射之术,但在心上人面前,仍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。他驱马走近马车,对窗旁的陈蕴笑道:“还有大概一炷香的时间,再坚持一下。若是乏了,琬琬那里有清神的药丸。”他说的极轻,目视前方,好像只是走来瞧了一眼。要不是陈蕴仔细听,还以为他只是自言自语罢了。她心底欢欣,微微颔首:“好。”骏马与马车并行一阵,悄然分开。车厢宽敞,苏梨琬和陈蕴并排坐在一侧,对面是两位母亲,此时已靠着车壁阖目假寐。苏梨琬则心事重重,她或许听见了苏暨的话,但却未像从前一般与她调笑。事实上,她神色紧张,黛眉微蹙,虽然人坐在身边,但其心神不知飞到了哪里。陈蕴关切地轻声询问:“琬琬?”苏梨琬陡然回神,望着陈蕴,又环顾四周,摇摇头:“我没事。”她伸手揉了揉眉心:“或许是昨晚没有休息好,现在有些困乏。”陈蕴回想苏暨的话,说道:“你可带了药?”苏梨琬从腰间的荷包里找出一只小琉璃瓶,从里倒出两粒丹丸,就着茶桌上的茶水服下。她面色还是略显苍白,陈蕴把这归结于长时间的舟车劳顿。因此等到了位置,便在请示两位长辈后,拉着苏梨琬走进尚未布置的帐篷内。她们两家协商过,两个姑娘住在一起,算是有个照应。收拾停当,两个姑娘手牵手走出去散步,此时二人都换了一身方便轻巧的装束,类似于改制的胡服,但颜色和样式都是依照本朝风格,穿在身上极为舒适。陈蕴幼时便随着父亲学习骑术,因此和苏梨琬一人一匹马,在林间缓行。因只有她二人在此,苏梨琬把心中的不安向她倾诉:“蕴姐姐,你不觉得奇怪吗?”“什么?”“为何今年的狩猎要诸位朝臣带着亲眷来此?这里不少都是妇孺,若是……”她言尽于此,但内涵的话语陈蕴已然明了。她其实也和苏梨琬有同样的疑惑,这道命令据说是皇帝亲自下的,金口玉言,何人敢不从。陈蕴安抚她:“听闻禁卫军和金吾卫都在此保护,想必不会出事。”话虽如此,萦绕在苏梨琬心头的不安却始终无法散去,直到二人策马回程,突然从密林深处蹿出一个影子,略过马前,把马儿吓得慌乱后退。苏梨琬反应稍快,紧紧勒住缰绳控制住马儿。陈蕴却难以维持平衡,加上她的马离那个身影比较近,受到的惊吓更多,一时间竟然驮着陈蕴向着深林处狂奔。陈蕴大惊失色,但身体作出及时的反应,紧紧伏在马背上,抓着马鞍不敢松懈。苏梨琬调转马头方向,沿着陈蕴消失的方向追击。陈蕴的马儿不辨方向地一路奔跑,误打误撞竟然跑到一处荒地,马蹄被地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绊了一跤,止不住冲劲,竟一下子摔出去,陈蕴惊呼出声,身体无法受控地被甩出马背。苏梨琬在她身后,眼疾手快地冲上前,在陈蕴被甩出去的瞬间用马鞭缠住她的腰肢,避免其被倒下的马匹压住身体。可惜她臂力不足以把陈蕴甩到自己身边,反而被强大的力道带出去,两人摔作一团。滚落的时候,苏梨琬一直护着陈蕴的头,自己的背部却被地上的石块的树枝划破衣衫。陈蕴从恍惚中清醒,看见苏梨琬拧眉,意识到她可能受伤,急急说道:“琬琬,你受伤了吗?”苏梨琬轻轻摇头:“只是衣服被划破。”两人起身,陈蕴的马不知去到哪里,只有苏梨琬的马听话
地站在原地。她们发现方才把陈蕴的马绊倒的是荒地上散落的类似石子的物件,苏梨琬拿起一个仔细察看,发现那东西质地坚硬,似乎是玄铁所造,且打磨精细,棱角尖锐。陈蕴凑近细看,惊讶道:“这是拦路钉。”“蕴姐姐识得此物?”“我曾在军营看过,这是作战时用来散在路上,与石子混在一处,待马匹车辆经过时受到突刺暂时停下,便于己方见机行事。”“蕴姐姐,这物是否只有军中人士才会知晓制作方法?”陈蕴摇头:“我不清楚,不过很有可能。”二人沉默对视,此物突然出现在营地附近,甚是蹊跷。但不宜声张,苏梨琬拿出手帕将拦路钉收于荷包,和陈蕴共乘一骑,缓缓朝着营地前行。差不多走到了密林边缘,正好迎面遇见前来寻她们的苏暨和章牧晏。见她们两人共乘,苏暨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“说来话长,”苏梨琬瞥见章牧晏仍旧戴着那张面具,神情难测,心里厌烦。陈蕴则深陷沉思,并未回话。苏暨以为她二人发生争执,可见到二人举止亲密,并不排斥,不由一头雾水。他想跟章牧晏说几句,后者却率先张口:“既然她们没什么大碍,我先去找大哥,有劳厚之。”苏暨只好点头,护送着神思飘远的两个姑娘回到营地。苏梨琬想找父亲询问,但苏泂被皇帝召去,苏暨一介文官,她问了也不会有结果,只得按捺不动。谁知皇帝足足把这群大臣留到傍晚时分,等到苏泂归来,又赶上贵妃举办宴席,将女眷都召集过去。一来二去,竟是未能碰见。郑贵妃的行为也颇为有趣,竟然取了信笺请诸位女眷把自己的姓名写上,说是要在之后的庆功宴上为诸位奉上大礼。这事若是放在他人身上,便是诡异,可放在随心所欲的郑贵妃身上,倒也说得通。末了,郑贵妃还每人送了一件香囊,内里是名贵香料特制而成,众人自是感谢,有人直接把自己的香囊解下来,换上了这件。总体来说,这场宴席稀松平常,除却这两件事有些蹊跷,余下的菜肴和节目都很出色。一番折腾下来,苏梨琬和陈蕴回到营帐中,已经是疲惫不堪。因为明日还要早起,两人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,洗漱后便匆匆睡去。翌日早,天边的朝云刚刚裹上金边,营地的众人就已穿戴整齐。苏梨琬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悄悄打了个哈欠:“我们难道还要去打猎吗?”陈蕴担忧的眼神望向远方:“恐怕是的。”苏梨琬顺着她的眼睛望去,发现所谓的晨起集合,竟然只是二十几个年轻男女在一处空地上聚集,并不是前一晚她们以为的所有人。一股冷意从脊骨处悄然升起,联想到此前发现的拦路钉,苏梨琬紧张地拉着陈蕴,缓步走到集合处站定。她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匕首,又暗自懊恼为何没有带袖箭前来。到了才发现,原来臧默如和她堂姐臧宝香也在其中。臧默如想走过来打招呼,被臧宝香一把拉住,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,臧默如顿住脚步,只朝她们挥了挥手。一个男人分开人群走到前方,朗声道:“今日请诸位前来,是因为陛下和二皇子打了个赌,大金派出十名青年,我方也要出等数的人,但双方都不得派出会武术的练家子。鉴于大金那边男女皆有,我们也要选出相等人数。”此话一出,人群骚动。笑话,站在这里的都是各大家族的年轻人,且如那人所言,不会武功,或是略通皮毛,怎么可能与擅长骑射的金人比较?等了一阵,没有人站出来。那人早有预料,叫属下呈上一个木筒,向众人晃了晃手中的木筒:“这里都是写有诸位姓名的木签,我抽十人,还请抽到的公子小姐不要慌张,这是圣上的旨意,任何人不得违背。”陈蕴大惊,她马术一般,昨日从马背上跌下的伤还未恢复,怎能与金人争个高低。她看向身边的苏梨琬,她昨日也是受了伤……显然在场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,又畏惧权势,不敢高谈阔论,只好细语抱怨。男人速度极快,从木筒里抽出一张,就交到手下人念出声。很快十个人选确定,苏梨琬和臧默如的名字赫然在列。她暗笑自己果然运势低迷,发觉陈蕴握着自己的手冒
着冷汗,安抚道:“蕴姐姐莫急,我还有默如作伴,我们两个绕开那些纷扰就是了。”话虽如此,陈蕴心底的慌乱仍然如涟漪一般越扩越大,她捏了捏苏梨琬的手:“不管怎样,保全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。”苏梨琬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,见那人又催促了一遍,离开陈蕴走到前方。余下的人被兵士“护送”回去,而这十人则被带走,分别发了护心甲和弓箭,各自牵了马。十人中只有三个女子,除却苏梨琬和臧默如,竟然还有臧宝香。臧默如和臧宝香并不会骑术,被告知可以牵了马行走,其余会骑术的则要骑上马。苏梨琬为了和臧默如同行,装作不会骑术的样子,三个女子连同两个不会骑术的男子牵马走在后面,等她们走到猎场边缘时,前面骑马的五人早已不见踪迹。臧宝香一边牵马走着,一边不住地抱怨:“怎么连不会骑射的人都被抽选了来,树林里野兽极多,我们的安全如何保证?”余下那两个也是世家的公子哥儿,一个十七八岁,一个十四五岁,听见她的话,面色极其苍白。臧默如和苏梨琬说了一会子话,听见她堂姐还在不住抱怨,忍不住道:“堂姐莫说了,事已至此,我们不如互帮互助,人多一点比较好。”臧宝香翻了个白眼:“就你会说,咱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,都是一团无用的罢了。”臧默如不与她争辩,拽着苏梨琬走在前面。那三人都不愿走前,生怕遇到什么危险无法及时逃跑。她问苏梨琬:“姐姐可是为了我?我知你会骑术。”苏梨琬道:“是,也不是。我虽然会骑射,可学艺不精,箭矢无眼,我也是怕死的。”她冲臧默如眨眨眼,后者不禁笑出声,算是缓和了一点紧张的神色。可惜愉悦没能在两人中持续很久,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,接着便是好几声,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。那声音越来越近,不多时,一人骑着马出现在他们视野。可是那人身影摇摇欲坠,待他靠近,众人才惊觉那马上的人已经被一箭穿心,已经是没了气息。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,指着那人说道:“他,他是刚才进去的。”恐惧恍如瘟疫一般传染了在场的所有人,苏梨琬一把抓住臧默如:“快走!”她迅速翻身上马,本想拉着臧默如一起,可自己的脚却被一只手牢牢抓住,原来是臧宝香死死拽住:“带我走!”一匹马承载不了三人,苏梨琬只好下马,一手抓着一个飞速跑起来。十七八岁的少年还呆愣在原地,大抵是头一回遇见死人,吓得无法动弹。而十四五岁的那个反应比较快,紧跟着三人奔跑起来。四人跑出去没几步,就听见后面一阵马蹄声传来,臧默如忍不住回头看去,竟然是那群金人骑马赶来,看见落单的少年,把他用马鞭卷起,像猎物一般捆在马背上扬长而去。他似乎对她们毫无兴趣,可,他绑走那个少年又是做什么?顾不了那么多,四人凭着记忆跑到来处,可那里早就立着一排尖锐的木桩,无法攀爬逃出。无奈之下四人只好漫无目的地奔袭,直到精疲力尽。臧宝香扶着一颗树干,不等平复喘息就说道:“疯了,真是疯了。”臧默如面色煞白,不住地咳嗽。苏梨琬紧紧抿着嘴,她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几人,意识到今日的惊险远超她的预计。